西安的传智播客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进门一片小桌子,桌上面预备着插线板,可以随时敲代码。学编程的人,对自己原来工作不满意,每每花几千块,挑一门感兴趣的学科,——这是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人要涨到一万多,——找个小桌子坐着,噼里啪啦的敲着代码;倘肯你流量多,便可以用手机开个WiFi,上网翻一翻资料了,如果花钱买个无线网卡,那就能随意上网,但这些学员,多是毕业生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那些高富帅,才背着高配笔记本踱进教室里,开瓶饮料,慢慢地敲。
我从大学毕业后,便在西安的传智学Java,班主任说,样子太傻,怕一时半会儿学不会,就在黄老师旁边学一学罢。第二排的黄老师,虽然其貌不扬,但在学术问题上研究颇深。他看着楼下的干细胞研究所,便会思考,干细胞到底是怎么个干法,然后沉迷其中:在这浓厚的学术氛围下,我学的也很吃力。所以过了几天,班主任又说我不适合在黄老师手底下搞学术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不能劝退,便调到第十一组学习基本功了。
我从此便整坐在门口,专学我的Hello World。虽然没有什么进步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老师是一副凶脸孔,班主任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鹏哥出现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鹏哥是第十一组的最后一人。他身材不高;黝黑脸色,脸上时常泛着油光;一头乱蓬蓬的头发。穿的虽然是牌子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几个月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线程池数据库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名里带鹏,貌似是个大神,别人便很尊敬他,叫一声鹏哥。鹏哥一到教室,所有敲代码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鹏哥,你肯定又面试被拒了!”他不回答,对组里说,“谁知道数据库三大范式”,便腆起了肚子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装逼被拆穿了!”鹏哥睁大眼睛说,“你们这群傻吊,别把自己当回事”,“什么是数据库三范式?我前天亲眼见你SQL语句都写不全。”鹏哥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SQL语句还要学?框架都封装好了!”.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Hibernate的底层”,什么“SQL优化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教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鹏哥原来是前几期的,但终于没有学懂,又不努力;于是愈过愈颓废,弄到下一期了。幸而唱的一手好情歌,便到处唱,人们喜欢叫他情歌小王子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喜欢吹牛逼。吹不到几次,便露馅了。如是几次,黄老师都看穿了,告诉我们,情歌小王子这个人,吹起牛逼来连自己都信。鹏哥没有法,便专心研究面试题。但他在我们组里,学习却很积极,就是从不偷懒;虽然没有弄懂,暂时记在脑子里,但不出几天,定然会捋一捋。
鹏哥喝了半杯水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鹏哥,你当真是大神么?”鹏哥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么不去找工作呢?”鹏哥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JVM优化之类,一些半懂不懂的话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教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班主任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班主任见了鹏哥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鹏哥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和我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研究过设计模式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研究过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设计模式有哪些?”我想,这么丑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鹏哥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设计模式应该记着。将来做架构师的时候,面试官要问。”我暗想我和架构师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的技术也不到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装饰者模式之类的吗?”鹏哥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键盘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设计模式有二十三种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鹏哥刚扳起指头,想给我捋一捋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邻桌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鹏哥。他便给他们讲面试题,一人一道。邻桌听完题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鹏哥。鹏哥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键盘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知道的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,自己摇头说,“别把自己太当回事。”于是这一群人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鹏哥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班主任正在慢慢的查班,忽然说,“情歌小王子长久没有来唱歌了。还欠十九首歌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唱歌了。黄老师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唱?……他牛逼吹破了。”班主任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吹牛逼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吹到面试官那里去了。面试官的经验,能不知道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叫等消息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杳无音讯了。”“杳无音讯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没戏了了。”班主任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玩手机。
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敲着代码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自习,没有一个人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来道面试题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鹏哥便在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,拿着一本《Java编程思想》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我给你捋一捋。”班主任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情歌小王子么?你还欠十九首歌呢!”鹏哥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先把bos2.0搞清楚。”班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情歌小王子,你又吹了牛逼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吹,怎么会被识破?”鹏哥低声说道,“记错,记,记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班主任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班主任都笑了。我拿了面试题,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手机,放在我手里,见手机里全是笔试截图。不一会,他看完题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拿着笔走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鹏哥。到了年关,班主任取下粉板说,“情歌小王子还欠十九个歌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情歌小王子还欠十九个歌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鹏哥的确工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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